哈一百、老哈站售票厅、亚细亚电影院、亨得利、道里菜市场……你每天都在这座城市里穿梭,但你不一定仔细看过这些“字”。老哈一百老哈站售票厅中国工商银行哈尔滨松江罐头厂哈尔滨商厦道里菜市场亚细亚电影院哈尔滨东站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司、松拖文化宫、人民旅社(靖)宇缝纫机专业商店大名鼎鼎的亨得利哈尔滨天鹅出租汽车有限公司,还有著名的,中央电视台。他叫唐可,他的父亲唐俭通,是曾为这座城市写下满满一城字的人。而那些字,随着父亲的离开,终将成为埋藏于这座城市的时代记忆。↑建于年的尚志碑林为我国北方最大文化碑林,汇集了中国各时期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唐俭通的书法作品年被尚志碑林收录后,一家人合影留念。他有许多许多事想要问父亲,可是已经没机会了即将去央视实习的余春生,不久前看到一段中央广电三台合一揭牌仪式的视频。新匾旁边,那块被镜头一扫而过的旧匾,却引起了他和同学们的注意。他记得这块匾好老了,随手上网查了一下。这块手写的中央电视台牌匾,在年央视采编中心落成时就有。令这个黑大传播学男生感到意外的是,五个字竟出自哈尔滨的书法家之手,名叫唐俭通。文革‘破四旧’,不提倡书法,都用美术字做匾。改革开放后,手写匾复苏。父亲作为文革后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批会员,哈尔滨很多让人记忆深刻的匾字出自他的手。他是曾为这座城市写下一城字的人……余春生的相机镜头里,唐可努力克制着情绪。自93岁的父亲唐俭通去年末刚刚过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坐在父亲的椅子上。此前,一家人都在刻意避免进入这间书房,直到陌生的大学生们突然造访。07:26这是父亲设计的‘太阳岛啤酒’商标,你看这上面是松花江最早的帆船,现在没这种船了……唐可从另一只纸口袋里掏出一叠泛旧的水彩画,这是松花江,这是哈尔滨的俄建筑……七八平方米的书房里,到处是父亲的作品。最多的是毛笔字。唐可将宣纸一卷卷怀抱在怀里,再一张张在地毯上摊平,连一个小折角都用手指轻轻揉开。这个57岁的男人蹲坐在地上,开始一一讲解:这张是父亲93岁写的……这张是90岁的……你看这个笔划,这个力量还在……昔日苍劲有力的字,变成一幅幅匾,最终浓缩进这些泛黄的照片里:中央电视台、北京京信全聚德、中国工商银行、哈站售票处、大庆火车站、亚细亚电影院、道里菜市场、岳阳楼……牌匾的照片多达几百幅,唐俭通当年写下的匾遍布全国各地。特别是哈尔滨第一百货商店,写于年。它是文革后哈尔滨第一块手写匾,也使当时千篇一律美术字匾有了一抹亮色。↑哈一百↑老哈站售票厅这个一生低调的书法家直至去世,很多作品才被家人发现。这让余春生萌生一个想法:他要和同在《新晚报》实习的搭档马延君一起寻找这些匾,把老人留给这座城市的记忆拍成一个短片。唐可偶然发现一本字帖,是父亲50岁那年写的。字非常非常漂亮,完全可以出版了,可我们一直不知道……他一页页翻下去,泪水开始漫上来。在给父亲的祭文中他这样写道:四顾彷徨兮,疚恨绵绵。父即有灵兮,鉴此清筵……↑唐俭通50岁写的字帖他与父亲朝夕相处了大半生。可是现在,他从这些遗物中一点一滴开始梳理,仿佛是在与父亲重识。他不知道他的这种情绪,这两个95后大学生能不能够理解。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的许多许多事。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想要问一问父亲……可是,已经没机会了。为国家写字平日以行书居多的唐俭通,那次写给央视的那五个字,用的是隶书。当年央视采编中心刚落成,面向全国征集题字,要求端庄大气,体现国家门面。唐可告诉余春生,按你们年轻人话讲,就是很多人参加‘海选’,最后是父亲PK掉了这些高手们。不是所有写书法的人都能写匾。这五个字每个要放大到3米×3米。但那年月没有投影技术,要先把字写到纸上,再用人工打格将字等比例放大,再制成大字安装到匾上。这对书法字从布局和美感方面都是极大考验,笔划稍有不合理,放大后就会分崩离析。父亲是美术设计师出身,可能对美天生比别人敏感。书法写得古朴容易做到,俏皮也容易做到,两者兼具则要书法者具有厚重的书法功底、与生俱来的审美天赋与人字合一的稳重秉性。彼时唐俭通的字在哈尔滨已经很出名了,并且自成一派,端庄、古朴、厚重,又灵气十足。然而,他还是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冥思苦想,写了撕,撕了写,才最终有了中央电视台的威严庄重,内蕴深厚,刚柔并进。唐可记得父亲写完中央电视台没多久,央视著名主持人方明还专门做过一期节目,详细介绍了这块匾背后的故事。也是因为这期节目,当时很多人才知道字是父亲写的,掖县老家的老乡们都知道了,大家都觉得特别骄傲。唐可说,当年那场轰动全国的海选中,有很多是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书法家。但父亲生前极少向人谈及此事。唐可觉得,那段为国家写字的神圣经历,在父亲看来,算不得什么值得铭记的荣耀。有相当相当长一段岁月里,他很不理解父亲。小时候也是。他有一次随父亲出去现场设计,对方派了辆当时很罕有的小轿车来接,他当时很兴奋。结果父亲劳累了一天,回来却执意请司机将车停在离家很远的胡同口,下车牵起儿子的小手,步行回家……父亲的命运,早已和时代的洪流交织在一起在唐俭通的所有照片中,余春生首先注意到的,是老人与牌匾的一张合影。匾上的字是亨得利,唐可告诉他,那是父亲一生中最挚爱的作品。当年写下哈一百之后,求字的人踏破了唐家门槛。作为传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刚刚复苏的匾额文化倍受追捧。小小一方匾,是承载中国上千年历史的城市人文艺术,融汇着书法篆刻、建筑学与诗文辞赋。唐可记得,那时父亲已逾五旬,常常站在桌前创作,一写就是一整天。古人云字比画难,在于字要用线条去表现艺术感。很多人喜欢写繁体字,亨得利这三个字偏偏笔划少,竖多,钩多,考验功底。唐俭通融合了隶书、魏碑、楷书,为这三个字分别设计出不同的变化,耗尽心力。当年这块匾往老道外这么一挂,很多人纷纷站在匾下仰着头,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被其中笔墨恒姿深深吸引。↑唐俭通得过的奖状,有的奖状都是他设计的唐俭通年生于山东掖县一个书法世家,父亲唐乃备是民国有名的掖北一支笔。唐俭通十几岁来到哈尔滨,跟俄罗斯人学油画,之后从事美术装潢设计。他设计的商标拿过不少奖,连奖状都是他设计的。当时哈尔滨那些能叫得上名字的品牌,都请父亲设计商标。所以父亲真正出名的,还是他的字。唐可的儿子4岁那年,父亲手把手教孙子写字。父亲小时候没有这么幸运,他的父亲唐乃备比较古板,不擅教,他就踮着脚尖,在胳膊上绑一只装墨块的泥壶,靠给父亲摇墨、扯对子,从旁偷艺。而现在,家族里从事艺术专业的孩子,都是唐俭通手把手教出来的。在家族几辈人眼中,父亲宽厚温柔,是个暖男。↑年孙子四岁生日,唐俭通第一次教孙子书法那张照片里的唐俭通,背对亨得利而立,微笑不语。那时他常跟儿子讲起那三个字的玄机。那是唐可记忆中,父亲难得快意畅言的时刻。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千万个普通的中国家庭,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而父亲给这个家庭的,更多是小船里的温暖。4年前,唐可带着父亲和母亲去那块匾前合了张影。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看到那块匾。不久后,随着当地拆迁,匾就不在了。↑年唐俭通和妻子最后一次与亨得利合影他把一生的情绪都默默宣泄进字里了父亲为人谦和,不善拒绝别人。但很有性格,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他的字。唐可说,要看对方是不是正经人家。不是的,父亲不给写。有的给写了,但不落款。↑通乡商店,图片来源网络通乡商店是唐俭通写的最后一块匾。这个商店当年是个小二楼,唐俭通最早给它写过一幅很有气势的匾字,只不过一栋小楼带一张大匾,远远看有点儿不搭。这家国企后来经营得一直不错,从小二楼变成大商场,商场领导认为是大匾带来了福气,一心要找当年写匾的人。唐俭通那时已年近九旬,听说这事儿特别高兴,重新给写了一个。这块匾,也成了他的封笔之作。他写匾额将近四十载。终还是写不动了。其实这几十年父亲的创作过程一直非常辛苦。唐可最敬佩父亲的一点,是他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商贩,始终一视同仁,一定要把字写到最好,才放心交给对方。尽管晚年已经是公认的书法大家,但父亲仍能为了一块匾,不分昼夜去钻研。他将父亲珍藏的字帖托在手心。这是父亲从颜真卿真迹上拓下来的宝贝,也是唐可小时候临摹过无数次的教本。父亲直到晚年,仍坚持每天临摹《多宝塔碑》、《兰亭序》和《勤礼碑》,揣摩古韵同时,寻找新的美感表达。字帖上很多字旁边都有父亲轻点上去的小点,为了让家里的小辈知道哪些字是完好的,可以临摹。现在,唐可每天临摹父亲的字。他试图从字里行间去感受父亲的呼吸。他知道父亲其实脾气倔强,但他极少听父亲抱怨。父亲30多岁突发脑出血,86岁那年患过一场重病,但一路坚强地熬过来。唐可觉得,父亲长寿的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将一生的情绪都默默宣泄进字里了。因此他曾一直觉得,父亲会这样一直陪伴他,长长久久的。这段城市历史被冲淡了,但从未凋落对于两个年轻人要给父亲拍短片的事,唐可一开始是拒绝的。父亲从不对任何人张扬半分,一生也没有那些轰轰烈烈。他不确定,那些深扎他心底的父子间琐碎点滴,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到底有多少吸引力。他想起14岁当兵那段想家的岁月。父亲有次出差,特地转车来赤峰看他。后来他送父亲去车站,飞驰的火车带走了他的父亲,他慌乱转过身去,突然不能自已……↑年轻照片他记得新婚那年,父亲为他漆了套当时流行的白色衣柜。奇怪的是,这套衣柜在阳光下总是泛着暖粉色,让所有来家的客人羡慕不已。许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为把儿子的新婚家具弄得特别一点儿,用了相当长时间,将油画颜料兑进白漆,一点点勾试的……他心底里父亲的爱,就像一只保温瓶,表面上温凉温凉,内里永远是烫的。↑父子合影这些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故事,打动了余春生和马延君。最初他们俩只是对唐俭通写的匾很好奇。而寻找的过程里,他们发现现在的匾做得简直太容易,电脑设计,想要什么字有什么字,三四十块钱搞定。他们俩还为此做了哈尔滨牌匾市场调查。科技让牌匾华丽无敌、个性无敌,可是它们再也不是承载历史的艺术品了。那些和唐俭通一样为它们倾尽一生的匠人,连同那些消失的牌匾一起,也不在了。对已经失去父亲的唐可来说,这是残酷的事。他最近不断想起病重的父亲。即使身体很疼很疼了,父亲却从没在晚上叫过家人。唐可记得有天听父亲说了句肩膀压得疼,便对他说明天给您买个充气垫子,父亲却慢慢摇了摇头……他没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与父亲对话,心如刀割。他后悔没再多陪一陪父亲,没再多背一背他。他想起年轻时有次背父亲淌河,觉得没什么,结果父亲之后总是逢人便说:我的儿子都能背我啦……余春生和马延君最终只找到几块唐俭通的匾。不过欣慰的是,他们辗转得知亨得利的匾虽拆了,那三个字被保留了下来。在他们拍摄短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唐可重回道里菜市场。他站在父亲的字下,沉默良久。最后,他对两个年轻人说,当年父亲那满满一城字,终将随着这座城市,成为回不去的记忆了。可马延君不这么想。就在接到这次采访拍摄任务之前,她和几个同学返校时曾落脚哈东站。出站一起等车时,他们突然发现了身后哈尔滨东站那五个大字。几个大学生当时觉得这字颜值好高,实在太喜欢了,还拍了不少照片。而直到她和余春生采访时才知道,这五个字写于30多年前,写字的人正是唐俭通。↑《新晚报》实习记者余春生和马延君在采访唐可现场她把这段故事写进微博里,很快被同学和老师刷屏了。大家都说,老人的故事很像电影《芳华》。他或许很少被提起,但不应被忘记。她和余春生在短片开头写下一句话:这段城市历史被冲淡了,但从未凋落。来源:新晚报ZAKER哈尔滨实习生马延君余春生记者:王坤文/摄/视频制作编辑:张雷曲传依马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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