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暗恋
上了十五六年的学，并没有恋爱过。
恋情都发生在暗恋里。
很多人把暗恋说成单相思，我觉得不是很妥，单相思意味着苦，意味着夜不能寐；暗恋不是，暗恋不仅吃得饱还睡得香，要求也不多，只为看一眼，看一眼就能沉浸在幸福里，和真的恋爱一样，有了"对象"以后，会雀跃、会欢喜，世界会变得通体发亮，所以我更愿意用"恋"这个字来交待我过往的爱慕。
九月的哈尔滨车站，堆满了身穿半大衣的新生们，寒风里涩涩地等着被举牌的老生接回到各自的校园里。
老乡们叽叽喳喳跑各寝室来认领小老乡，小老乡被围坐在床脚拘谨地没话说，没话说又不敢四处乱跑，每天只待在教室里，没课的时候对着黑板发呆。
灯火通明的新生教室，忽听楼道里一片骚动，是学生会主席拖着一行人挨班进来给新生们做陈词发言来了，主席带头很会讲，没一句训导却又分明感到了威严，讲到一半，不知是白帜灯的反光还是什么，眼里竟冒出两道小光圈，眉角在镜片下随着起伏的呼吸上下飞扬着，低沉的嗓音更加顿挫有力了，像极了《新星》里面的李向南，瘦削硬朗的脸庞写满了沸腾两个字。
九十年代是一个沸腾的年代，而这个青年的面前，正一块画布摊开着，笔酣墨饱只待他用青春落笔。这种沸腾我也有过，不是在一众炙热的目光下，而是在寂静的小树林里，或者练琴或者练武，我要打造内功、我要等着倾洞浩瀚的江湖给我闯。
没等到我的江湖，沸腾的黑夜里等到了他，一个蓬勃的我从未见识过的江湖喷薄而出。
而这个英武挺拔的大男生，正等着接受一班又一班女生的爱慕。
躲在墙角的这一位，也正涔然心惊地沐浴在初始的爱的光辉里。
心里一遍一遍念着"高大进"，一边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气宇轩昂的名字？怎会有？？
我是多想悄悄地给他念首诗！好像他名字一样充满星光的诗啊！
隐约听见后面又有几个部长也在发表讲话，末尾谁还弹着吉他献唱了一曲，至于说什么了又唱什么了，全都随着身边的嘈杂声、随着此后漫漫的岁月混为一团模糊的背景了，我只记得那个沸腾的大男孩，高高地立在那，兀自发着光，影子一般，任由在眼前晃着....晃着.....
四处晃着的身影，总也寻不见。不过只要他在，于纷乱的人群中，远远地一眼便能分得出。
心心念念的人儿，当真见着了、打了照面，又决然是另外一回事了，异乎寻常地冷漠着，直视前方、目光坚毅地快步走开。待回到宿舍，才一帧一帧镜头回放，检点哪里做的好又哪里做的不好。
实则是：我们并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而正眼都没看过。
上课、做操、打水打饭、出去玩四处逛，只要一想到他，便无时无刻不欢欣鼓舞着，就这样恋到一学期的末尾，忽而断断续续听到学长有对象了。
"是个老家的，忠贞不渝的，毕业后要双向奔赴的......"
对象、老家、忠贞、毕业，这么多遥远而陌生的词涌过来，好像架在"我们"之间阔远的星河，伴随着深深地怅惘和失落，我的第一段"恋情"戛然落轴。
爱慕的闪电，劈光电影地来，又波澜不惊地散。
无人知无人晓。
第二学年，我的暗恋又踏着七彩祥云劈面而至。
这回是个浑身散着阳光味道的英俊男孩，黝黑的头发在头顶蓬着，人静不下来，不是哼着歌、就是似笑非笑地露出一口齐齐的白牙齿。
找茬故意路过男生寝室，大老远就听见他唱：
"请你暂时借我一点爱矮爱......"
"好让我向寒冷买点温暖俺暗......"
听得满心欢喜，一边头也不回一溜小跑地逃啦！
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边是芙蓉清水的姑娘，本应是个好看的故事，青春的校园从来不缺爱情故事。
奈何追的总不钟意，钟意的又总无心，只好伤心桥下伤春波，曾见惊鸿梦一场，到头终虚无。
故事讲到这并没算完，尤其是后半段，它在我的记忆里分明存在着两个版本，现在真假已经分不清楚。
那是一个临放暑假的午后，阳光烤在脸上，干热干热地喘不过气。我穿过水房前的一大片杂草甸子，急匆匆把水壶放回宿舍，随后突然好像预见到了什么，换了一身柔滋纱白短裙，一登一凳缓缓走在通往教室的阶梯上，转身便瞥见了身后的意中人。男孩儿三步并两步经过我身边say了一声:
"嗨"！！
白衣女孩怔了一下，答了句：
"哦、原来你也在这啊"！
男孩随即慢下来，炙热的光束从楼梯上狭小的窗户里照进来，映在两人的脸上，泛着金光，他们默契地不再说话，一上一下拾着台阶往上走，甜橙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楼道。彼此心里都知道，那甜蜜的暑假，那明媚的太阳岛，即将马上立刻就要融入到我们青春的瀑流中去了！......
当然还有可能是这个版本：
阳光明媚的楼道上，男孩一溜小跑转过头对着女孩say了一声
“嗨”！！
女孩怔了一下，刚要答什么，便瞥到左手另一侧的短发女、正三步并两步地快步往上奔，细挑的身量，只侧脸便美到惊人，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一字刘海儿跳跃着排开，从我身边燕儿似的飞了过去。
俩人欢快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台阶上、通白的墙壁上、尘埃飘扬的空气里，又茫茫平息在我渐渐失聪的脑际中。
爱人来了，又跑了，未曾停留半步。
愣在台阶上的，内里已是五痨七伤，表面上却平静地什么都没有，只默默地回到寝室，默默地拉上帐篷帘子，鞋也不脱一倒就是两天。
闹了几天又没趣地爬起来，无人知无人晓。
女孩的日子翻回头来又如常地过，爱慕的、失去的都搅在时间的糖浆里，分不清苦还是甜。也眼看着校园里的爱恋，一对对如同南飞北回的燕子，有来有回，总不见得还是当时的那一只。
不变的是草长莺飞的青春，蓊蓊郁郁地向上伸展着、向四周寻觅着，绵绵无期。
极可能是后面的版本，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专心开启了生龙活虎的吃货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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